單身男人的廚房
文/謝一誼
朱伯伯愛唱歌,愛燒菜。軟爛唉唉的河南邦子,是朱伯伯的最愛,晨昏總是黃梅調加上兩句邦子調。同住一間的王伯伯是浙江人,總是嫌他咿咿呀呀,不勝惱人。
朱伯伯也愛自己燒菜,燒尾魚,炒個菜,一雙筷,一壺老人茶,和一只孤孤單單的茶杯。小小的電鍋,煮的是一人份的飯,配著那罐怎麼也吃不完的辣椒。
這是朱伯伯的廚房,也是樂生院裡,單身男人廚房的縮影。朱伯伯在這裡炒去了一輩子,鍋裡燉的是那河南家裡的妻子面容,手上切的是自己的藥單和病,快炒著的,是退輔會、黨,和斑駁褪色的國旗。
十幾歲時,離開家鄉,入伍,戴上了日夜相隨的家國烙印,懵懵懂懂中抵台。
隨著部隊在台灣南北駐紮,被發現患有痲瘋病症,強迫「因病退伍」,一輩子便窩居在這異鄉盆地的小小院社。這個病,把自己被迫離家飄盪的人生,落的更徹底了。
不能結婚,沒有家鄉,親人是遠方來信上殷切的字句。人總還是要吃飯吧。但家鄉的味道,已沒有母親與妻子能夠燒,只能自己來。廚房門口的小鎖,說著這五千塊買來的小廚房,或許是朱伯伯在院裡僅有的私人空間。
開火燒菜,香氣漫出的同時,這小廚房,便穿越了經生社,穿越了院區圍籬的刺刀警衛,穿越了海峽,回到家鄉。
七、八月間,退輔會的長官總是三催四勸,說著國家對我們的照顧不搬新大樓便要回歸社區,這輩子,無親無故,無家無依,回去哪呢?海峽中線嗎?
搬到新大樓去,沒地方自己燒菜了,那罐沒吃完的辣椒還是擺著。
夏天過去了,秋天轉眼到。搬到新大樓的榮民伯伯們,仍舊每天晨昏回來經生社,就像是按表操課一樣,一天要來好幾趟。
在經生社門口相聚的,是榮民伯伯們的老病友、老同袍、老親人,有時候還有老宿仇。頭髮灰白,杵著杖,七嘴八舌,說著大陸的親人又寄信來問哪個姪子外甥孫女的教育費,不然就是誰的喪禮在哪天大家怎麼一齊去,有時候順便算個帳上次我欠你那兩千啊要不下個月還。
小廚房位在斑駁國旗正後方的盧伯伯,拿他廚房的鑰匙給我,盧伯伯說這他不用了,叫我去那裡燒菜,問他那新大樓的伙食如何,老先生掐手一比,一天六十五塊,問他好不好吃,唉不提這個,甩甩頭。
家鄉呢?親人呢?在有冷氣的新大樓裡,那味道,是消去的更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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